我国在2018提出洞庭湖周边地区2020年化肥使用量比2015年减少10%以上的目标。但近日中央第六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发现，湖区三市（岳阳市、常德市、益阳市）官方公布的化肥减量数据虚假失真，统计部门和农业部门竟然各有“一本账”，且两本账都无法保证真实性，成了糊涂账。 

督察还发现，地方落实化肥减量的措施也存在变形走样，有的玩起数字游戏，有的滥竽充数，有的无中生有，种种造假手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地处洞庭湖区腹地的湖南省益阳市南县地势平缓，土质肥沃，水源充沛，是我国重要粮食生产基地。

“工作部署敷衍了事”

化肥提供了农作物需要的各种营养元素，但氮、磷等也是造成水质恶化的主要污染物。随着工业与城镇生活点源污染逐步得到治理，以农药化肥污染为代表的农业面源污染已成为我国水污染的重要来源。

作为我国的重要粮仓之一，洞庭湖区即是一个典型案例。“长期的农业面源污染，导致洞庭湖水质下降。”湖南省生态环境厅曾表示，经过近几年洞庭湖专项整治，水质明显改善，但是总磷浓度依然未达到III类水质标准。

全国第二次污染源普查数据显示，湖区三市种植业排放的总磷1382吨、总氮15129吨，分别占湖区总磷、总氮排放总量的19.51%、25.82%。

洞庭湖区化肥减量行动已开始。2018年11月，生态环境部和农业农村部联合印发《农业农村污染治理攻坚战行动计划》，要求洞庭湖周边地区2020年化肥使用量比2015年减少10%以上。

此后，2019年2月，湖南省制定印发《湖南省农业农村污染治理攻坚战实施方案》，不仅再次强调了洞庭湖周边地区化肥使用减量目标，而且明确要求“各市州根据本文件制定出台具体实施方案或细则”。

但常德市直到2019年8月才印发《常德市农业农村污染治理攻坚战实施方案》，行动迟缓；岳阳市、益阳市甚至至今未制定相关方案。

湖区三市在布置化肥减量年度工作时，也一再降低要求。常德市虽然于2019年下达过减量指标，但在2020年又放松要求，不再提及减量指标。岳阳市在下达化肥减量年度控制目标时，仅有形式上的指标要求，没有实质性的考核约束。益阳市在2020年污染防治攻坚战年度考核评分细则中，将考核标准定为“2020年化肥使用量比2015年减少6%以上”，低于国家目标。即便如此，益阳市农业农村部门在当年的农业农村污染防治攻坚战工作方案中对该目标未提及。

今年4月，中央第六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湖南，“湖区三市化肥减量工作部署敷衍了事”，成为督察组率先指出的问题。

统计部门和农业部门数据“两张皮”都失真

在下沉督察前，《湖南省农村统计年鉴》公布的化肥减量数据曾引起督察组的注意。

根据上述年鉴，岳阳、常德、益阳三市2015年至2018年化肥使用量基本保持平稳，而到了2019年，三市化肥使用量却突然比2018年分别急剧减少11.8%、6.31%和12.92%。“湖区三市化肥使用量在2019年存在突击数字减量的嫌疑。”督察组人员初步判断。

带着疑问，督察组在下沉阶段先来到岳阳市华容县，发现华容县各乡镇的化肥施用量相加后，总数竟然超过了华容县上报的数据。华容县统计年鉴显示2019年化肥使用量为172060吨，但实际上，华容县14个乡镇2019年上报数据合计为205887吨，统计公布数据比乡镇上报数据少了33827吨。

为什么会出现“1加1大于2”的情况？督察组人员发现，该县统计局在并未汇总全部乡镇的数据情况下，就将该县的不真实数据上报至统计系统，而后再将该数据重新“分配”各乡镇后形成统计年鉴。

督查发现，各地的化肥使用量统计数据来源众多，有的来自于各乡镇上报数据的汇总，有的来自于相关职能部门的数据，有的甚至仅为经验估计。

更恶劣的是，即便是乡镇初始上报的数据，也不能保证真实性。督察组人员拿着华容县统计局的表格直奔华容县禹山镇核查原始数据。工作人员搪塞，原始数据都保存在电脑里，但乱翻了半天也没见踪影到。等待期间，督察组人员却有了新的“意外收获”。

督察组人员从办公桌上抽出一摞表格，从2017-2020年，禹山镇竟然用一套数据连续上报了4年，表格内的100多项数据每一年都完全一致。面对“物证”，在场的工作人员全部沉默以对。

化肥减量统计数据造假并非仅出现在岳阳市华容县，在此后的督查中，督察组又随机抽查了岳阳市汨罗市，常德市汉寿县，益阳市沅江市，发现统计部门的数据都存在失真现象。

而且，湖区三市的统计部门和农业部门的数据有“两张皮”现象。统计部门数据显示，岳阳、常德、益阳三市2019年化肥使用量较2015年减幅分别为9.94%、-4.86%和16.22%，而农业农村部门测算数据显示减幅则分别为7.82%、10.64%和10.97%。

华容县2018年至2020年化肥使用量统计过程中，乡镇上报的原始数据均比统计年鉴数值大。

湖区三市农业农村部门在化肥减量统计过程中，也普遍选择性使用数据，只算减肥措施的理论减量，不考虑种植面积增加的化肥使用增量。2020年，岳阳、常德、益阳三市水稻播种面积较2019年分别增加26.1万亩、49.5万亩和25.5万亩，但三市在统计化肥使用量时，均未计算该部分增量。

测土配方施肥数据层层失守

化肥减量依靠哪些措施实现？督察组人员表示，测土配方施肥、施用商品有机肥、种植结构调整等措施，是落实化肥减量的主要手段，但这些工作的推进都不严不实。

测土配方施肥指的是根据作物需肥规律、土壤供肥性能和肥料效应科学施用配方肥，本该先测土，再配方，再施肥，而督察组发现，湖区三市普遍直接把测土面积等同于配方施肥面积。配方方面，农业农村部门普遍默认市场流通的复合肥即为配方肥，按需配方工作鲜有开展。

测土配方施肥对化肥减量的贡献数据也是一本糊涂账。

岳阳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陈刚介绍，该市年初先下达指导性意见，要求各市县每月上报化肥减量月报表，月报表中有测土配方施肥进度情况。但“市级无法完全保证数据的全面性和真实性。”

陈刚说，市级考核的方法是按项目抽查核实，但限于人力、物力不足，核查不能全面覆盖。年底考核也只是业务性绩效考核，不是约束性指标。“对地方实际没有约束力。”他坦言。

“测土配方由于面积比较大，统计数据没那么精准。”常德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罗卫华也直言。

同样，乡镇对测土配方施肥的数据统计也不尽准确。督察发现，在测土面积和配方已经稳定的前提下，各地在统计测算方法上动起了脑筋——华容县通过调面积实现减量，汨罗市通过调整施用强度系数实现减量，汉寿县甚至按任务量直接填报实现减量。

湖南省对测土配方施肥技术应用情况调查有明确要求，但督察发现，入户调查普遍流于形式，调查样本户数不足、随意填报数据等现象普遍。例如，汉寿县农业农村局近几年从未开展农户化肥使用情况入户调查，却编造虚假台账应付督察组，并谎称遗失农户入户调查登记表，当督察组表示要赴农户家里现场核实情况时，才承认未开展过入户调查。

“三市的测土配方施肥数据可谓层层失守。”一位督察组人员说。

官方数据与百姓感受大相径庭

除测土配方施肥外，施用商品有机肥和种植结构调整两项措施也变形走样。

督察组称，施用商品有机肥存在“滥竽充数”现象。根据《常德市2019年度大田监测报告》，全市112个监测点仅有29个施用过有机肥，汉寿县等地更是没有监测到施用有机肥，但2019年，汉寿县却上报称，通过有机肥替代实现了977.4吨的化肥减量。

种植结构调整方面。2020年，益阳市沅江市上报，通过减少水稻、油菜等种植面积，实现化肥减量2200吨，占2020年化肥减量的73.5%，而核实发现实际种植面积不降反增，水稻和油菜面积各增加约5万亩。

种种化肥减量措施的执行不力，导致官方统计的化肥减量数据与当地老百姓的实际感受大相径庭。

“老乡，你这几年每亩施的化肥量有没有变化？”督察组走入湖区三市的乡间地头，询问农户近几年施肥量是否减少。

“原来一亩地用复合肥40-50斤，现在得70-80斤了。”益阳市南县的尹姓村民说。

也有人反映近几年化肥用量并没有变化。“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如果气温低就多施点。”常德市汉寿县围堤湖的一位村民称。

督察组随机访问了近30家普通农户和种植大户，一致反映近几年每亩地的施肥量没有减少，甚至部分农户还表示有所增加。

督察组随机调研农户近几年施肥量变化情况。南都记者林方舟 摄

地方为何不重视化肥减量数据

“（三市）落实农业农村污染治理攻坚战不力，化肥减量工作敷衍了事、浮于表面。”督查组的通报措辞严厉。为何洞庭湖区三市化肥减量工作齐现漏洞？

督察组认为，客观上湖区面临着不小的粮食产量压力，特别在近年来粮食安全愈发被强调的背景下，当地农业部门的工作重心都放在增收上，而非可能影响产量的化肥减量上。

“没有深刻理解化肥减量与农业高质量发展的关系，没有深刻认识到化肥减量对洞庭湖区农业面源污染治理的重要意义，解决洞庭湖区农业面源污染的内生动力不强。”督察组的结论如此写道。

此外，当地思想认识仍不到位也是关键所在。

在督察过程中，地方统计部门普遍反映化肥使用量指标不是地方统计的重要指标，没有开展过抽样核实，无法保证数据的真实性。

“实话实说，你们今天不来搞督察，这项指标（化肥减量）我从来没关注过”，益阳市沅江市统计局一位工作人员对督察组人员直言，“不像GDP、财政收入这样的大指标，如果搞不好我们压力山大，这种（化肥减量）我们从来没考核过。”

督察发现，地方统计部门和农业农村部门在统计标准和方法上八仙过海，这也反映出化肥减量数据统计、考核等缺乏一套系统机制。

“统计数据的真实性是政府决策的基础，统计真实，决策科学；统计虚假，危害巨大。”一位督察组人员表示。然而，三市化肥减量数据虚报乱报问题突出，在行动上办法不多，措施不够有力，仅仅在数据上下功夫。

“三市化肥减量工作普遍存在部署敷衍了事、推进不严不实、统计虚假失真等问题。”督察组在通报中总结道。（南都记者林方舟）